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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鹏纪实文学:裴春亮(长篇连载十四)

张克鹏纪实文学:裴春亮(长篇连载十四)
    文:张克鹏

第 六 章 


三、裴春亮 你疯了

    裴春亮建新村的态表得确实有点草率,至少他应该和妻子张红梅好好商量一下。他只是表态之前的一些举动有些异常。他多次跟张红梅讲“我看了报纸上的哪一篇文章很受感动,主人公为家乡捐资办学的事儿,很值得人们学习”等。特别是他从华西村参观学习回来后,张口就是华西村怎么怎么了不起!吴仁宝书记怎么怎么伟大!他也坐在被窝里和张红梅探讨过人生,但他始终没有说自己要捐款建新村的事儿。那一阵子张红梅正忙活女儿到美国读书的事儿,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裴春亮跟她谈这些话的另一层含意。裴春亮知道张红梅猛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就潜意识地朝这方面做工作。等到将来把问题挑明的时候,张红梅的思想也有了一定的基础。凭他对张红梅的了解,张红梅的内心一定会被他的话所打动。

裴春亮表了这个态以后,他就想一方面要抓紧落实这件事儿,一方面怎样迈过张红梅这道坎?他想:“只要村里一动工,张红梅肯定会知道这件事儿!”可当他真要向张红梅挑明这件事儿的时候,心情自然沉重起来。他想:“我的这个态表得实在是非同寻常。建一个新村至少需要三千万元,三千万元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这笔账他早已在心底盘算了不止数遍!“我不仅需要撤回北京的那两千万元股份,还需要把这两年内挣的钱全部贴进去。这等于是让我这一家子一下子从天堂回到地狱。这样的事儿,不仅张红梅接受不了,只怕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接受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对自己的那根掌管理智的神经有了隐隐的质疑,他怀疑自己的精神受到了某种刺激,而变得有点不正常!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裴德福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想:“我这态表得真像是酒后醉话!”可他又没有办法把这话儿收回。他知道,裴德福凭他将近三十年的干部经验,说出的话是实在的:“村民最讨厌那些说大话的村干部。”他自己也清楚,一旦在村民中间落下个说大话的名声,不管以前做了多少好事儿,大家都会一眼就看到他的骨子里。想到这里,裴春亮就想:“我硬着头皮也要闯过这一道关!”
张红梅不知道裴春亮这些天回到家里为啥表现得那么反常。说话总是照着她的心思,办事儿总是看着她的脸色,以往身上那种火色色的大男子主义作风几乎消失殆尽。她感到很蹊跷,她想:“裴春亮到华西村去了一趟,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莫非华西村有个漂亮女神的雕塑,让他在膜拜中,灵魂受到了什么启悟?”

张红梅很想问一下裴春亮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
这天晚上,裴春亮打电话说,外边有应酬,回去要晚点。张红梅因心里装着心思,躺下了也睡不着。她要等裴春亮回来后,跟他好好聊聊,挖挖他心底藏的“猫腻”!
时针快指向十一点半钟了,张红梅才听到了门响的声音。裴春亮像以往一样,小心翼翼地进到了屋子里。见张红梅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觉,心底就擂起了小鼓。心想:“红梅会不会是知道了建设新村这件事儿睡不着觉,等着我回来吵架哩?”他的心里慌乱了一小阵后,就抱定主意:“假如她知道了这件事儿,我就跟她实话实说,早晚绕不过她!”
裴春亮先把药瓶子、血压计和自己要看的书拿到床头,平时,这些东西都是他坐到床头上,指挥着张红梅给他拿的。打他表了要建新村那个态后,他就变被动为主动,不再指挥张红梅拿了。
两个人坐在床上后,张红梅就开启了话匣。“春亮,我咋觉得你从华西村一回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是为什么?”
裴春亮笑笑说:“我变了吗?”张红梅说:“真的变了!是在华西村得到什么启悟了?还是在外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裴春亮说:“得到启悟了!”张红梅说:“得到什么启悟了?”裴春亮说:“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要为众乡亲活着!华西村搞得真好!吴仁宝书记真伟大!”张红梅说:“说具体点,你别搪塞我!”裴春亮说:“我说的是心里话!”张红梅说:“心里话?你别把我当傻子!”
裴春亮看出张红梅的脸色变了。
裴春亮想了想说:“老婆,我把实情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张红梅说:“不生气。”
裴春亮说:“有件事儿,我对不起你!”
张红梅立刻警觉起来:“啥事儿?有外遇了?还是在外边泡妞让公安局抓住了?”
裴春亮说:“你想坷垃地了!”张红梅说:“瞧你那样子吧!到底是啥事儿?”裴春亮说:“这件事儿我说出来,你肯定要生气!”张红梅说:“你说吧,我肯定不生气!”裴春亮说:“北京那两千万元的股份我撤回来了!”张红梅说:“为啥?跟他们闹别扭了?”
裴春亮见张红梅那大吃一惊的样子,到了舌头尖上的话,又不敢说了。

裴春亮说:“没有!”张红梅说:“没有?那好好的投资为啥要撤回来?这里边肯定有问题!”裴春亮说:“红梅,从华西村一回来,我总觉得咱到北京投资这件事儿做得有点对不起裴寨村的父老乡亲们。”张红梅说:“这哪跟哪呀?钱是咱们自己挣的,咱咋对不起他们了?你本来那样忙,一大片生意等着你去做,做好了,一年下来少说挣它千儿八百万,可他们非要逼着你回家担任村委会主任!才几个月,你给村里捐了一百多万元。现在,街上的路灯亮了,涵洞修了,深水井开始钻了,收割机、旋耕机买来了,你还想咋?你把我和孩子们都卖了才算对得起他们?”裴春亮说:“红梅,我是说,乡亲们还苦,咱们应该……”张红梅说:“应该什么?应该把钱给他们分分是吧?”裴春亮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的心情,给你表达不出来!”张红梅说:“啥表达不出来,我看你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你就是想把咱们的钱都给他们分分!裴春亮,我看你到华西村这一看,看得头脑涨了起来!涨得你脚快着不住地了!”裴春亮说:“不是!我跟你实话说,我头脑清醒得很!我不能让过去帮助过我的大伯大娘、叔叔婶婶、大哥大嫂们再在贫穷中折腾了!再这样折腾下去,他们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张红梅说:“落后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把握机遇,只知道在村子里乱争乱攀乱比,不朝正道上走!同是一个天,同是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同是一双手,为啥那么多人能富起来,他们只会穷呢?”裴春亮说:“现在不是埋怨他们的时候,是帮助他们的时候!”张红梅说:“那你帮呀!你做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呀!”裴春亮说:“你说过不生气!”张红梅说:“是!我说过!有一天你会对我说,红梅,我杀了你,你别生气!那可能吗?裴春亮,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春亮想:“早晚我得把建新村的想法说出来,既然到了这一步,晚说不如早说!说出来就不在心里憋屈了!”裴春亮说:“我想在卧羊山上建个新村!”
张红梅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裴春亮说:“红梅,这态我已经在村两委会上表过了,求求你答应我!”张红梅说:“想让我答应你,除非你拿刀子劈了我!春亮,那些钱可是我从开拉面馆,一把面、一把面拽出来的,是那些年我跟着你跑北京、走天津辛辛苦苦挣来的,家里的啥事儿我都可以依着你,唯有这一件事儿,你甭想!你真要硬着头皮去建,我明天就去北京给儿子做饭。从此,你和这个家一刀两断!”
裴春亮说:“老婆,你理解我点行不行?”张红梅说:“理解你?谁理解我?谁理解这个家?四口人,女儿还不到二十岁,只身在美国!儿子未成年,一个人在北京!我做梦都是想他们!你倒好,折腾罢这一桩,还要折腾那一桩,现在又要建新村,我看你是存心想把这个家折腾得不能过!”
张红梅说着,泪水一下子蒙住了脸面。
张红梅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裴春亮的心里也不好受,心里也像捣臼一样。一会儿想想乡亲们,一会儿又想想张红梅,一会儿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就想起自己大冬天冻得手脚麻木、脸面生疼地守在人家家门口等着算账,想到北京水泥管道里过的那一夜,想到……
张红梅知道裴春亮的性格,她没有再去阻拦他!她决定真的要到北京照顾儿子!她想:“反正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与其在家陪他熬着受罪,不如走得远远的心里清静!”
裴春亮也没有再向张红梅做那么多的解释和请求!他知道,只要他不放弃新村建设,所有的解释和请求都是徒劳!
天还没有大亮,张红梅便起来洗漱。以往她不是这个时候起床。裴春亮意识到张红梅真的要去北京找儿子了。
裴春亮说:“这么早起来做啥?”张红梅说:“不用你管!”裴春亮说:“你走了,我咋办?”张红梅说:“跟你的父老乡亲们过去吧!”
张红梅说着,一阵伤心带来的疼痛,使她的泪水再次刷刷地流下来。裴春亮说:“算我最后一次求你了行不?”
张红梅甩下一串泪珠说:“裴春亮,你疯了!”


四、老天爷算是睁开眼了

 
裴春亮挽留不住张红梅,心里很慌乱。
裴春亮说:“几点的车,我送你到车站!”张红梅说:“我可劳驾不起你!”
张红梅走后,裴春亮感到心里很恐慌。他洗漱完毕,习惯性地到厨房看了看,见锅碗瓢勺都冷冷清清地摆放在那里,知道张红梅在走之前没有给他做饭。他想:“我与张红梅结婚二十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前,把冷冰冰的锅碗瓢勺甩给我。”
他的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无法承受的委屈,他无所适从地走出厨房,打开车库门,把车弄着火,驾车心思沉沉地来到大街上。同时,他也想到了张红梅出门时的心情。想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禁不住心生难过。他的眼睛里湿湿的,他拭拭眼窝里的潮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到地摊上,要了一碗胡辣汤,低着头,慢慢地喝着。他把一碗胡辣汤喝完,抹抹嘴回到了车上。本来他今天是说好到村里去的,现在,由于心情原因,他改变了回村的主意,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释放一下心中的郁抑。他给裴龙翔打了一个电话,让裴龙翔上午在村子里组织一下准备到卧羊山工地上干活儿的民工。然后,抽空儿联系了五辆挖掘机,等到测量一结束,就马上动工。
辉县市的西北方向,有一条直接通往山西省的公路。中间穿越风景险峻的太行山。太行山内有好几个大水库。水库旁,清幽静谧。站在那里,瞧着那澄明如练的水面,不平静的心情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裴春亮把一切安排停当后,决定一个人到大山里去转转。
裴春亮要花这么多的钱,给父老乡村们建新村,大家都很感动,当天晚上,自发地捐款五万四千元。那场面让裴春亮时常想起。尤其是他的心里出现沉重、慌乱的时候。
裴春亮驾车刚刚上到盘山公路上,他的主意就开始动摇,他的心还是被张红梅揪着。他想:“还是不进山吧,山里的信号不好,万一张红梅打来电话!万一张红梅没有去北京!”现在,他幻想着张红梅是用去北京威胁自己。等到他晚上一回到家里,张红梅还像以往那样对他说:“慢,让我给你拿拖鞋!”
裴春亮把车停到路边上,这时,他又想:“挖掘机的事儿,裴龙翔不知道联系好了没有?年轻人,松拉惯了!那山头到底削多高合适呢?我必须认真估算一下。”可他又不想现在就回去。裴春亮处在走与留的矛盾交织中,现在,他确实很痛苦,他是第一次和张红梅闹这样大的别扭。他趴在方向盘上,痛苦了好一阵子。他想:“这件事儿对于张红梅来说,也实在是太残忍了。钱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起初的钱,一多半是通过张红梅辛苦创造的。假如没有张红梅的支持,我一万个也走不到今天!”尽管他知道张红梅不可能让他改变主意,但真挚的情感和做人的良知使他感到自己没有理由如此伤害她!他掏出手机,想给张红梅打一个电话,问问她现在到底到了什么地方?同时也顺便安慰她几句。
他打了张红梅的手机,手机关着。
裴春亮的心里更加沉重。
他刚把手机扔到一边,手机就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张红梅现在打开了手机,发现了他的电话,把电话给他回了过来。他很感动。结果是裴德福的电话。
“春亮,你在哪?你赶快来村里吧,村里出大事儿了!”裴德福在电话里说。
裴春亮赶忙问:“出啥大事儿了?”
裴德福说:“钻井队又把钻头卡里边了,这一次比上一次卡得严重,人家钻井队的赵队长说要停钻了!”
裴春亮说:“那怎么行,井钻不成,村民们的抗旱问题就解决不了……”
裴德福说:“人家可不管那个,人家说,上次卡住钻头,耽误了十来天,这次再耽误十来天,人家就亏大了!”
裴春亮说:“你先让大家别急,你跟赵队长好好说说,我马上过去!”
裴春亮刚把手机挂断,裴德福的电话就又打了进来。
“春亮,这件事儿真的不好说。我把好话都说尽了,只差没有给人家磕头了,人家决意不再钻了!”裴德福说。
裴春亮说:“需要磕头的时候,就给人家磕!为了父老乡亲能抗旱浇地,给人家磕个头也不算个什么!”
裴德福说:“是!现在村民们都提着鸡蛋、大枣、柿子什么的,去求赵队长了。春亮,咱们得想办法把钻井队留住,留不住,一是凉了大家的心,再是父老乡亲们会看咱们窝囊!”
裴春亮说:“说个二老天爷,咱们也得把他们留住,把井钻成!”
裴春亮说着,就把车头调转过来。
机井的位置在村南卧羊山阴坡的一个罗圈弯里一个叫猪槽地的地方。这里原是一片荒地,每年夏天,地上都会长出绿毯一样的蒺藜秧,蒺藜秧又会结出指头肚样大小、满身尖刺儿的白蒺藜。
裴春亮赶到现场,全村老老少少围了几百人。钻机已经停了下来,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大娘,那些银须满面的老大爷,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媳妇,手里要么拎着鸡蛋、大枣、柿子,要么带着烟、酒,把赵队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有几位老大娘的脸上挂着泪花花跪着说:“赵队长呀,我们知道您的难处,我们也是万般无奈呀,我们要是有钱,再加多少,我们都愿意!您发发善心,行行好吧!我们祖祖辈辈受旱,我们好容易遇上春亮这个好村长,他已经给我们投进一百多万元了,马上又要给我们建新村,我们不忍心再向他开口了呀!我们实指望这眼井改变我们的命运呀!可上天偏偏又顺不了我们的意,卡住了钻头,影响了你们的效益!赵队长,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您今天要是能发发慈悲心肠,这大恩大德,我们祖祖辈辈都忘不了!待我们富裕后,拿出多少钱报答你们都行!”
赵队长说:“乡亲们,你们也要理解我的难处呀!不是我不同情大家,是我们都是生活在现实中的草木之人!我们钻井队大小也有几十号人马,我们也都有老婆、孩子,他们也都要上学、住房、吃饭,我们耽误一个月,这几十号人不能把嘴挂起来吧!”
裴春亮刚从车里钻出来,就看到了这情景。他心头一热,止不住的泪水刷刷地淌了下来。他抹抹眼泪挤进了人圈,对着正向大家叫苦的赵队长说:“赵队长,这些天你们辛苦了,我代表村委会和乡亲们感谢你们!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的也是肺腑之言。大家确实需要正常生活,你听我说,只要这钻头的下边有水,这井我们就钻定了!不管花多大的代价,只要你拍着自己的心窝说一句,到时候,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
赵队长说:“裴主任,这眼井不长时间就卡了两次钻头,况且据我们分析,下边还有一定厚度的砂石层,这砂石层又拧又硬,一是卡钻头,二是磨损特别厉害!要是再钻下去,我们就无法估算它的代价!按照我们的意思,这眼井,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钻了!刚才我听乡亲们说,你要为他们建设新村,我已深受感动,你再贴补大家一个生活费,今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们就是拱进钻眼里,也要把这眼井给大家钻成!”
裴春亮紧紧握着赵队长的手激动地说道:“赵队长,有您这句话,老天爷算是睁开眼了!”

 

作者简介:
     张克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河南省新乡市艺术创作研究所副所长,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纪实文学《裴春亮》一部,省级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长篇小说《吐玉滩》中国作协、河南作协开过研讨会讨会后,省台播出。长篇小说《热泪》,中国作家网连载。创作戏剧二部,其中,《王屋山的女人》获省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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