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鹏||长篇小说《烈焰》连载三十一
高天宇再次回到村头的时候，感到一肚子伤心和愤怒。当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整个街道的时候，几座高门楼大宅院，让他的心底生出几分厌恶感。而那一大片整体上还是20世纪80年代建造起来的老宅院，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刺激。作为巴掌村的一位知识分子，一位乡贤，他真真正正看清了一个问题。在这十年里，村里的整体面貌实质上并没有太大的改观。他想起了老支书高杰的话：“这几年，咱村就好过了他们几家！”仔细回味，他觉得老支书的话说得太真切了。他看清楚了，富起来的人，要么是权力的依附者，要么是家族的裙带者，再就是勇敢地冲到了外地，在外地打拼的人。像疙瘩妞那样勤勤恳恳凭着双手劳动的“本地虫”，富起来的人家很少，几乎没有。他觉得，现在他算是真正看清楚了巴掌村。同时，他也想到因为自己的幼稚、偏执、自私，给村里造成的损失。想到了选好一位村主任，对于一个村庄是何等的重要。想到了整个村庄偏离正确发展轨道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在公正的民主选举中，掺进了一锨属于自己的沙子！想到这里，他满怀气愤地叹了一口气：“唉，巴掌村因为有了我，产生了山旺这样一位村主任；又因为有了山旺这样的村主任，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才滋生出了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十年间，人们的精神境界非但没有提升，相反还颓废不少！巴掌村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接下来他想，怎样才能结束这样的局面呢？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知道山旺眼下所谓的政治基础不是一般人能够撼得动的！山旺手里的金钱，已像是又一根根毒针，扎进了不少腐败分子的血脉上，且早已变成一种毒液，溶入了不少腐败分子的血液里，不少腐败分子都成了山旺、山根他们关键时刻的保护伞！他的群众基础虽不怎么样，但因他掌控着村中利益的分拨权，大多数村民都敢怒不敢言。加上个别唯利是图的落后村民扶辘辘不扶井绳，趋炎附势的心态和行为，让邪恶势力显得相对庞大和嚣张。要想改变这种现状，很客观地讲，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更困难的是，这十年间，山旺与山根联手在巴掌村构成了他们的势力，他们所施展出的淫威，像枯萎剂一样不断地枯萎着人们的精神世界。人们精神世界里出现的塌陷，要比山根挖出的那个坑大出好多倍。
高天宇边观察边思考，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思考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要想把他们的邪恶势力搞下去，把村里的正气树起来，就必须把心胸放大，把眼界放宽，再也不能只在自己的赔偿费上动心思，打转转！必须知道集体的伤在哪里，村民的痛在哪里。说话做事的出发点，再也不能只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尤其应该站在村民的利益上，拥戴村两委会，向腐败的村主任和黑心的土豪讨正义！那样自己就会赢得人心，至少能得到大墩、高杰、秋林、耙妞叔和疙瘩妞等一大批人的支持。“从老虎岭入手，把山根破坏土地的事实和复耕造假的事实给他抖出来！”高天宇下了最后的决心！
高天宇吃过午饭，决定先找高杰谈谈自己的想法。高天宇想：“高杰是村里党龄最长的老党员，又担任过八年村党支部书记。在村里经济条件那样落后的年代里，带领大家打井两眼，钻井一眼，修水渠两千多米，把村里百分之七十的土地变成了水浇地，这贡献可以说居巴掌村有史以来之首。高天宇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年，高杰已经到了四十多岁的年龄，还天天晚上带领大伙加班挖沙、运沙，修水渠。从来不会比大家多领半张烙饼和半毛钱补助费，他身上体现的尽是共产党人的本色。那时候，村集体穷，工作组人员吃派饭，真正派不下去的时候就在高杰家吃。高杰常说的一句话是：“工作组人员是下来给大家伙办事儿，咱是村干部，咱不管饭谁管饭？”村里有两户烈属，高杰经常照顾他们，帮他们挑水，买煤……高杰做好事儿，很少让人知道。大多是在晚上和中午，不像山根、山旺他们，做一点点好事儿，人还没有走到，一排摄像机就在那里等着！高杰不当支书了，还是照样照顾两位烈属，一照顾就是几十年……高杰说：“他们的儿子把生命献给了革命事业，咱就是他们的亲儿子！世上有儿子不养老子的道理吗？”高杰所做的这些事儿，都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虚头！高杰当了八年支书，门楼还是那座门楼，房子还是那座房子。不像山根、山旺他们，当上村主任就换自己的宅院。况且建得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家的主人是村主任！那些年，村民们对高杰的支持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后来，高杰不担任村支书了，乡里的人说他思想老化了，思维方式过时了，让他退下来。高杰没有找任何人说情。高杰说：“我的精力确实不如以前了，咱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应该让年轻人干，那样巴掌村会富得快些！”高杰这种光明磊落的心态，曾是当时流传的一段佳话。高杰从支书的位置上退下后，他心底的愿望是村里越变越富。可现实并不是他希望的那样，不少心术不端的人，见高杰手里没权了，就乘机跳了起来，跟着社会舆论瞎嚷嚷，打着政策的擦边球，念歪经，变着法子给手里捞钱。高天宇知道高杰的内心一直不服这个劲儿，一直憋着一口气，一直把他们盯得死死的。再后来，大家知道金钱重要了，关于高杰思想僵化、观念落后的舆论，潮水样把高杰领导下建立的三眼井和两千多米水渠的功劳淹没完了，谁也不会再提这件事儿了。再后来，山旺当了村主任，大家更没有工夫谈高杰的那些闲淡事了，巴掌村就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村庄，人与人的关系全都变成了拿钱说事儿！这一切，山旺“功”不可没！现在比比看，论觉悟，一千个山旺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高杰！这么多年，山旺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子，把自己和自己的追随者都折腾富了，而大多数人饱受了他的折腾！
高天宇渐渐地把许多模糊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高天宇来到高杰家门口的时候，高杰正挑着一担茅粪从家里出来。瞧见高天宇，高杰说：“又去找山旺要你的赔偿费了吧？”
高天宇说：“不要了，找你！”
高杰说：“找我做啥？我可给不了你赔偿费！”
高天宇说：“叔，别开我的玩笑了，你先把这担茅粪送到地里再说！”
高杰说：“不往地里送，送小菜园！”高杰用手指朝不远处指了指。
高天宇说：“这么臭的东西，你不把它送远点，倒在家门口多臭？”
高杰笑笑说：“蔬菜这东西可怪了，离开茅粪就是不长！别看这东西臭，它还真是好东西哩！”
高杰挑起茅粪挑子，走了十多步远，迈进自家的小菜园把茅粪倒下。
高杰把茅粪挑子送回自家的茅房，在水龙头的下边冲了一下手，笑笑说：“我早就算定有一天你会来找我！”
高天宇说：“你根据什么？”
高杰说：“根据你的性格和山旺、山根他们的品行！你是个文化人，会琢磨事儿，村里的事儿和你身边的事儿，早晚有一天，你会琢磨清楚！你准备好了吗？要是准备好了，将来弄到井里还是河里，咱可都别后悔！山旺、山根这帮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们啥事儿都做得出来！”
高天宇说：“他能咋？我不怕！他咋不了谁！”
高杰说：“这就对了！只要咱是为了巴掌村的老少爷们，他们咋不了咱！”
高天宇说：“叔，我想好了，咱不能让他把巴掌村带进死胡同里！”
高杰说：“走自私的道路，自己走不到好上，也不能把大家带到好上！”
高天宇说：“叔，咱俩人真想到一块了！”
高杰说：“你有文化，你说说咱们第一步咋弄？”
高天宇说：“我想好了，咱们再气，也不能失去理智，咱们不能乱来！咱们既要依靠群众，又要相信组织。我先写份材料，以党员的名义呈给乡党委！”
高杰说：“我呈过，他们想管，但管不了！上边还有大钳子捏着他们的头皮哩！”
高天宇说：“那咱们就呈给县委，层层上呈，直到党中央、国务院！”
高杰说：“呈也是白呈！这些年，我给上边寄的材料数不清有多少份了。寄上去，他们转下来，转下来就被乡里的某些人押住了！”
高天宇说：“真不行，咱们在网上发布！”
高杰说：“那不吃劲！不仅没有人管，让他们看到了还会报复你！”
高天宇说：“过去他敢报复，是因为没有人做后盾！是他们擅自行动！现在咱们第一步，依靠村党支部，把党员团结起来，把群众团结起来，把是非观念树起来，大家一起跟他们这股歪风邪气做斗争，他们就不敢报复了！”
高杰说：“路子倒是条正路子，只怕大墩他挑不起这头！”
高天宇说：“叔，大墩那里的工作，咱去做！我相信，这工作咱能做得通！就是乡里陈书记那里，他也不是心里没数，只是上边压着他，他没有办法！”
高杰说：“谁说不是哩？”
高天宇说：“山旺、山根他们管理人的手段，全是靠一个钱字。他们以为钱是万能的，其实也不然。他们管理下的人心，也是矛盾重重，没准不少人的心里都憋着气儿！”
高杰说：“才是哩！听说，山根他四叔家那六顺，在山根手下开铲车，前段时间，因为工资问题和山根吵了一架！六顺弄得六不顺！”
高天宇说：“叔，实话说，也是在最近我才看清楚了一个问题，其实也是巴掌村的实际教育了我，启发了我。钱这东西应该有，因为你没有它，好多事儿办不成！如果一心掉到钱眼里，一定会把路走死！”
高杰说：“山旺、山根他们现在可不这样想！”
高天宇说：“他们正在钱眼里做他们的好梦哩，当然不会这样想！”
高杰说：“等到他们醒来的那一天就迟了！”
高天宇说：“也许他们到底都醒不来！”
高杰说：“是！生活像海洋，身上的金子重了，注定要被溺死！”
…………
高天宇和高杰谈了一下午，两个人都觉得不过瘾。高杰让爱人烙了两张好面饼子，高天宇已是好多天没有吃过这样的饼子了，馋得不得了。
高天宇从高杰的家里出来，月亮正好爬到头顶上，大地上亮得跟白天一样。高天宇突然想起上一年的那个秋夜，他从山旺家里出来的时候，遇见两只正在交配的狗。他站在那里，朝左右看看，除了地上一片一片的黑影儿，什么也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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