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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鹏||长篇小说《烈焰》连载十二

张克鹏||长篇小说《烈焰》连载十二

高天宇从村委会出来,突然有了想在村里转转的心情。他放松地在村上转悠一圈,在乡亲们中间挽回自己刚刚丢失的那份尊严。他先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村委会大院。这时,他感到村委会的两层小楼,原来是那样壮观、威严。他觉得,这里确实是个公正的地方,正义可以在这里得到伸张。这一切都缘于里边坐着的那位掌权人。再看看街道两旁那些新的变化,高门楼、小楼房、水泥路、娱乐设施、自来水……高天宇想:“村里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山旺这任村主任,干得风生水起,还是有成绩的。”
高天宇走着看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头。
高天宇没有想到会遇上高杰。
高杰自从不担任村支书后,哪里也没有去。一是上了年纪,他不干支书那一年,已经六十七岁了。到外边打工,他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养爹的地方。再是他一直割舍不下对老村的这份感情。村里的街道是他规划的,村里的水井是他领着大伙儿打的,村外的水渠是他领着大伙儿修的,村边那片茂密的杨树林,是他领着大伙儿栽的……他认为,他一生的光荣和价值都在村里。出了这个村,他觉得所有地方的气味都不适合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要在村里和山根、山旺他们斗。老虎岭上的那片地神圣不可侵犯,即使它在那里歇着、荒着,也不允许谁招动它一下。他知道村里有几个跳蚤一样的乱种儿,在他担任村支书的时候,他把他们压下了。他知道他们恨他也怕他。怕的原因是他身上有股正气,他在群众中间有着任何力量都撼不动的地位。他认为自己的大半生,活得堂堂正正,在那几个跳蚤一样的乱种儿面前,没有落下什么把柄!不像他们样处处都想刮分大家的利益。他对自己的人格力量是有信心的,他认为自己在任期间,集体经济一直行进在发展、壮大的道路上。尤其令他满意的是那几年的社会治安状况。他大脑里一直抹不去的一个印象是,因为村里的治安状况好,乡党委书记几次亲自把红色绸缎被子面给他披到身上,让他喜得笑意从心底流到脸上,甚至全身都灿烂起来。他跟山旺的过节不仅是山旺跟山根合着手把村民的地占了,把集体的资源挖了,他看不惯,咽不下这口气,他还听不惯山旺开口就把他担任村支书那几年的好光景泼墨般涂掉……他说:“我要做他们眼中的一根钉子!我虽挡不住他们,可只要有我钉在这里,他们做事就得想想!”
村头有高杰一小片菜园地。说是一小片,其实也不小,形状像娃子的屎布似的,凸凸凹凹,加在一起有三四分那么大。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小片。后来,村里的壮劳力都进城打工了,周围有撂荒的地,高杰惜地如金,小片地便越掘越大。
高杰正在小片地上收豆秧架子,那些豆秧看似干了,其实,都还是半干,还有一定的重量。高杰的头上顶着一片一片的豆叶子,额头上冒着明亮亮的汗珠儿。
高天宇快走到高杰跟前的时候,才认出了他。
高天宇和高杰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高杰担任村支书的时候,高天宇还写过两篇关于他的通讯,在县报上登过。高杰不当支书的时候,高天宇也没有为他惋惜。他认为高杰的思想落伍、观念僵化,感觉高杰卸任就像是秋后瞧见树上飘落的叶子一样正常。甚至他还在私下里说:“高杰受极左思想的影响太大,让他再干下去,巴掌村肯定会越来越穷!”
若不是高天宇后来给山旺用了那么大的劲儿,高杰对高天宇一直是处于低调欣赏状态,认为他有知识,肯学习,政策懂得也多。后来,高杰见高天宇死心塌地为山旺卖命,就不怎么欣赏他了,知道高天宇这个人的身上没有真正的正气。这样的人,灵魂里有问题!此事还引出了高杰一句名言:“有本事的人一旦拉起了邪念,危害性更大!好车都是让那些有力气的调皮骡子拉进路沟里的!”
山旺的态度,唤回了高天宇对家乡人的那种亲近感。再说了,他现在的心情跟刚刚交罢罚款从派出所走出来的心情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的心情是生怕有人问起那桩事儿。现在他的心情是很想让人问起山旺对他的态度。于是,他主动上前跟高杰打了招呼:“高杰叔,这么大岁数了,还干啥哩?歇歇吧!”
高杰听到高天宇的问话,一点也没感到新鲜和惊讶,边干活边回答道:“这胳膊腿歇不得,一歇下来,浑身感到不自在!”
高杰毕竟是当了十多年村支书的人,虽然上了点年纪,听觉嗅觉不太灵敏,但他的思维还是明显高于常人的。他一看高天宇那眼神,就知道他的心里在想啥。对于这样的人,他心里早已有了厌烦情绪。
高杰边干着活,边冷冷地说道:“在大上海享福吧,回家来做啥?”
高天宇说:“离开十来年了,没事也想来家看看!这是老家呀!”
高杰说:“你现在是大上海的人了,还知道天底下有个巴掌村就不错了!”
高天宇说:“你别挖苦我!不是照顾小孙子,我才不跑那么远哩!”
高杰愣愣地看一眼高天宇问道:“你回家真的没事儿?”
高杰这样一问,高天宇就晓得他知道了自己与山根发生的那场事儿。
高天宇想:“我得把这事儿抖出来!在村民中间把山根的威风打下!”
“山根真不是个东西,为了发财,把我家祖坟的风脉挖断了。我找他算账来了!”
高杰说:“你找他算账,换成一般人,等于是与虎谋皮!你跟一般人不一样,你有山旺给你撑腰!”
高天宇的脸色唰地红了起来。他感到高杰的话里有股浓重的敌意!
高天宇稳了稳情绪说:“不管山旺管与不管,这账我都得跟他算!”
高杰说:“哼!你是谁?你是山旺身边的大红人,这山根也太不长眼了!”
高天宇说:“天下事,路是弯的,理是直的,要不是山根断了我祖坟的风脉,我才不招他的弦哩!”
高杰说:“是!是!你打算让他赔你多少?”
高天宇想:“这老头想套我的话!我先不能说给他,万一将来兑不了现,又在他面前多了一个笑料。”后来他又想,“既然山旺都答应了,况且答应得那样利索肯定,我怕啥?这事儿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说给他,吓他一下也无妨!”
高天宇说:“咱不讹他,十万!”
高杰一听,仰起头大笑着说:“好!好!”
高天宇觉得高杰笑得有点特别,于是就问道:“你是觉得不可能?”
高杰抹抹眼角的泪水说:“快六十的人了,比三岁小孩还简单!”
高天宇说:“叔,你等着瞧!十万块钱他一分也少不了!”
高杰说:“天宇,过去,叔见你那样给山旺卖命,叔打心里恨过你;一听你今天说这话,叔这心里一点也不恨你了!我恨你咋哩?到别人面前,你精得跟猴子差不多,到山旺那里,你就成了缺心眼的半傻子。不是叔泄你的气,这钱你要不成个啥样!甭说十万,你能要五万,你就是山根他爷了!”
高天宇气得脸色红红的,说:“叔!要不回来十万,我头朝下见你!”
高杰说:“可怜呀!到现在你还看不透他们是啥人?”
高天宇想:“山根再狂,山旺也能压住他!退一万步说,山旺不得罪山根,但山旺也不敢得罪我。山旺的气门在我手里捏着!他要耍了我,我绝对要他的好看!”
高天宇站在那里脸红脖子粗地说:“叔,我心里绝对有数!”
高杰笑笑,心想:“你有个屁数!”
高杰说:“人能相信,狐狸不能相信!”
高天宇说:“叔,咱不说这些了!这几年,咱们村发展得不慢呀!”
高杰说:“不慢个啥?”
高天宇说:“你瞧这一家一家的楼房都建起来了!”
高杰说:“睁开你的大眼睛,好好瞧瞧!不就是山旺、山根身边的那几家?他们确实是富!有的存款有七八十万元,可你仔细数数那才几家?”
高天宇说:“单咱前街就五六家!”
高杰说:“是!你看看后街有几家?前街这几家,不是山旺的亲兄弟,就是整天厮守在他身边的人!哪一个不和山旺沾点关系?你挨着前街这几家富户数数,门楼第一高的,是他大兄弟,最有钱的是他一个堂哥,有小轿车的是他一个堂弟。这一哥一弟,是山旺的左膀右臂……包括他们把宅院建在村头,也是山旺的安排,他是让给他壮脸!”
高天宇听了这话,觉得心里特别别扭,心想:“民间的风气就这么邪,不认可谁,他的成绩再大,也没人看得见!这么多年过去了,高杰的肚里还是对山旺憋着一股气!”
高天宇说:“叔,咱不能总是拿老眼光看待新生事物!政策好了,脑子活的人,自然要富得快些!”
高杰看一眼高天宇说:“天宇,你这话我不爱听。这是智商的问题吗?我觉得你说这话是糊弄我,你的心里清楚得很!”
高天宇想:“明明是他在煽动我,还偏说是我在糊弄他!”
高天宇害怕跟高杰再说下去,说到过去的话题上伤了和气,于是,便主动告辞。
高杰说:“你甭高兴得太早,你真的不该打山根那一耳光!你那一耳光的代价,十万块钱不到底!”
高天宇说:“去他娘的蛋吧!我就不信!”
高杰说:“信不信由你!”
高杰的话,让高天宇肚子里的火气腾地又冒了出来。
高天宇说:“这一回,他满足不了我的要求,我绝对跟他斗到底!”
高杰说:“你咋不了他!”
高天宇想:“共产党泰山一般坐着天下,村委会在那里稳稳地扎着。我就不信,我一肚子墨水,斗不过他个大字不识的土财主!”
高天宇说:“我就不信这个邪!”
高杰说:“钱这东西,没有它的时候,有了它真好!它太多的时候,真是坏事儿!山根要不是手里的钱太多,他也不会那样不讲道理!山根小时候好跟小孩们打架,但本性还比较实诚!长大后,改了不少,变得不那么狂气了。这几年有钱了,盲目自大起来了!山旺就不一样了,他打小就是得驴粪蛋——外光里拉叉!”
高天宇笑笑说:“你要说山根的德行不好,全巴掌村没有几个人说你说得不对!你要说山旺外光里拉叉,恐怕全巴掌村没有一个人相信!”
高杰说:“难说!只不过好多人心里清楚嘴上不说罢了!他不要觉得他玩得很高明,早晚有一天他网包子抬猪娃——会露出蹄爪的!”
高天宇说:“叔,你也在村里当家人的位子上坐过,你应该知道没有几个心眼,那位子是坐不住的!不管咋说,这几年咱村还是发展了!”
高杰说:“那可不是山旺的功劳!是时候赶到了这里,山旺借手中的权力,打政策的擦边球,经营自己的小圈子!”
高天宇说:“叔,咱放大一下眼光看问题好不好?咋能老盯在人家手里的那点权力上。你说现在村干部还有多大权?不就是到乡里开开会,在村里的喇叭上瞎哇啦两句?我咋总觉得这叫红眼病!”
高杰说:“你甭把啥都说成是红眼病!我瞧你害的是不睁眼病!你只知道把你家的祖坟风脉挖断了,却不知道集体的财产被他们挖走了!老虎岭下边那土,是集体的你知道不?”
高天宇说:“人家承包是政策允许呀。”
高杰说:“为啥山根承包挖土卖土行,别人承包种树就不行?难道政策规定只允许他山根承包?”
高天宇说:“叔,那土,其实也卖不出多大的利!二十几块钱一吨!挖挖,运运,找人算算账,七提八扣的,挣不了几个钱!再说了,那是山根挖的!山根那人你还不知道?小擀杖掉进那醋缸里——又酸又尖的,他能分给山旺多少钱?”
高杰说:“谁相信这些鬼话?”
高天宇说:“叔,你别跟我抬扛!事儿在那里明摆着,账在那里明搁着,你是老党员,又是老支书,咱有点公正立场好不好?”
高杰冷笑两声说:“大家的眼睛不瞎,一大车拉五六十吨,一车就是一千多块,三四辆车不停地拉,哪一天挣的钱不得上几千元!再说了,山根也不是傻子,不挣钱,他才不会那样舍种!”
高天宇说:“你要这样说,我也没有啥话跟你说!”
高杰停下手中的镰刀说:“天宇,我咋说你才算好哩?你不能让一片树叶把眼遮住,啥都瞧不见!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给他当马前卒?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到上边问过了,他这行为是坑国害民!政府里那些既得利益者暂时护着他,这盖子早晚要揭开!”
高杰的话,把高天宇脸上说得火辣辣的,他感到急也不是,不急还不是。他本想继续给山旺辩护,又害怕继续下去,和高杰真的闹到脸上。他想:“仔细想想,高杰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山根把岭挖了,把地占了,肥的是自己,坑的是大伙。山旺的说法和想法,虽说合乎于情,但在公众面前毕竟是站不住脚的!”
高天宇想到这里,就调整了一下态度说:“叔,你得理解一下山旺,老少爷们平安是天大的事儿!”
高杰说:“少往老少爷们头上靠!要是挖一道岭咱村就能平安,那岭我当年就挖了!再说了,我当支书那七八年,咱村出过啥事?想捞钱,就直说,遮是遮不住的!”
高天宇感到交谈没法继续。于是,他摆摆手说:“叔,咱爷俩扯这事儿不值!你忙吧,我走了!”
高杰又舞动起镰刀说:“平时是个文化人,遇上事儿就迷!奔六十的人了,啥时候能活个明白?”
高天宇装着没有听见高杰的话,优哉游哉地朝前走了。

作者简介:张克鹏,河南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特聘书法家。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纪实文学《裴春亮》一部、省级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长篇小说《吐玉滩》,中国作协、河南作协开过研讨会后,由省台播出。长篇小说《热泪》,在中国作家网连载。创作戏剧二部,其中《王屋山的女人》获省一等奖。广播连续剧二部,均获省二等奖。书法论文见《中国书法报》《中国艺术报》《书法导报》《书法报》,书法作品发表于中国书协会的《瀚墨春秋》《文艺报》《艺术中国》(名家栏目8个页码)《美与时代》(书坛名家栏目5个页码)等一百多家。在《作家》微刊,《作家地带》《作家故事》《江西作家文坛》等十几个微信平台上发表作品。现任新乡市艺术创作研究所副所长,省四个一批人才,副研究馆员,省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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